书号: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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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春红百日曲初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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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开篇话:

人人都知,人生若只初相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却未见,那浊世翩翩的玉公子,情在深处,笔锋微寒。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比翼连枝,不过当日愿。

惊蛰刚过,红火的映日带着苍茫的喟叹落在这片大地上,温柔而冷漠的光辉在城巷里铺陈,黎明的烟云在天边燃得惊心。檐头飞燕,院中舞蝶,青莲绿叶,波中延绵。春日里,百里花红,燕雀叽喳的轻鸣声在枝头盘旋。偶有早起的商贩拉起长长的布帏在街角铺架,全新的一天便要忙忙碌碌地开启。

春光好,四下里风清日暖,微醺的色彩像一壶凉酒,寂寥地倾洒。

彦凰京城没有名字,京都的京字,是人们口口相传的称号。

京城。像称霸一方的豪雄,有着硬挺的身姿和飒飒的窥视,冷冷一瞥,说尽无限英雄事,山一般屹立在这大陆的中央,激荡起连绵的烟尘来。

不会只是彦凰的京城。

曾有老者,意味深长。

有身着长衣的官府小厮,身形利索地小跑至街口,刷刷在石墙面上抹了抹糊浆,黄纸大报两三下就规规整整地张贴好,小厮动作麻利,转身又奔向下一个街口,响起零落的脚步声。因着是清早,街头寥寥无人,只有冷落的晖波似是要融在道路的尽处。

只有一个略显萧索的背影,缓慢自一边的巷口绕出来,玄色暗衣,长琴在背,停在了刚刚贴好,四角溢出白色浆液的纸报前。

阳光把来人的背影拉的很长,整张面庞都隐在暧昧不明的阴影中。

时有南风吹来,宽大的衣袍下勾勒出纤细的身形。

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

今宵谁肯远相随,唯有寂寥空馆月——

深深宫闱,朱檐绿角,不打眼的西侧已经热闹了一天。平常秘不见人的皇宫仿佛开了一个角,新鲜的人气儿争先涌入,一时嘈杂不停,映燃了半边深庭。

梨园内。

长长的人流要一路顺着宽窄的院落排到外面去,平日里寂寂冷清的巷道里此时人肩擦撞,生生感觉逼仄。每个人模样各异,气质不同,唯一相同是他们中每一个要么持琴,要么弄笛,要么舞箫,长袍于身,怎么都有些风流的意味。

嘿,可不是嘛。

这皇宫里专管礼乐戏的梨园公开散布了消息,说是皇宫里要聘请乐师。平日里这些个稍有一技之长的百姓,不是在青楼里谄媚卖艺争生计,就是清高自傲等知音,如今是有可以正式入宫,以御用乐师这般,说出来都趾高气扬的称号入职,先不说比外面丰厚不知多少倍的俸禄,现下里谁人不知这新帝性格古怪,不好美女,唯好音律,若是有幸能得到皇上的赏识,那小皇帝一开心,不什么都来了!?于是呀,这京城里大大小小有着一样音乐之长的人们都急慌慌地赶来梨园排队应聘了。

只是……貌似……这梨园大师傅有点严格。

一天了,没一个说是成功入选的。那本红彤彤的记名册,还未有一个名字能录在其上。

云乐倦倦地伸了伸懒腰,疲惫打了个哈欠,瘪嘴抱怨到,“师傅呀,这都一天了,怎么还是没见个像样点儿的人,我都要累死了…”

沈师傅没搭话,只是侧身望了望桌前仍然不绝的人流,年老的面庞上皱纹抖动,叹了口气。

这一天下来,果真是累。各种各样琴声都有,甚至还有人笛子吹得五音不稳,古琴连琴头方向都会摆错就跑来想入宫当乐师?虽说也不乏有动人之声,却都太过市井,小俗小曲,实在是不得他心。

沈师傅想了想,朗声道。

“今日堂试就到这里!明日辰时继续!”

云乐见师傅发了话,一下子乐得眼睛眯成了线,还没等他起身,前方突然响起了微哑的声音。

“沈师傅,可以等我一曲吗。”

干净利落,冷冷默默,却是让云乐愣了愣,目光不免投向离桌前最近的说话人。

他大概是排在人后许久,刚到了师傅面前就听到要结束的话一时着急吧,只是,来人一身宽大的鸦青色长袍,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衣袍边角处尽是斑驳的污垢泥点,像是刚刚从快马上下来,风里雨里邋遢得不行,面庞上更是脏乎乎一片,让人看不清他本来的面貌,只一双冷冷的眸子不卑不亢地闪烁着。说来也怪,既然是前来应聘宫廷乐师,就算家贫无法,可也是稍稍收整,换了干净衣衫来的啊,这下一瞧,这人在长长的锦衣人群里倒还有几分特立独行了。只是这等落魄似乞丐的人物,长琴负背,身形萧索挺立,莫名让人有一种不可轻视的气概。

那平静的语调和神色,仿佛他所面临的不是太多人向往的宫廷乐园,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皇宫顶级御用乐师、梨园大师傅沈师傅一样。云乐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好奇了。

沈斯亦有些惊讶,上下将狂妄的小子打量了一番,摸了摸花白的短胡须,点头应允,“多你一个也无妨。请开始。”伸出左手指向一侧的琴架矮凳,示意入座可抚琴。

而周围一些蠢蠢欲走的人群见状,纷纷停了下来,看着那衣着褴褛貌不惊人的小子能抚出什么本事儿来。

晕红的红霞在天边凝成美人胭脂,透着诱人的红亮,久久在天尽头逗留。

那人将琴置好,坐于其前,勾弦起音,怔时脆声回荡。

下个瞬间,灵活地手指便如同跳舞般在琴面上轻扫,轻揉慢捻,如水动听的乐曲便在指下潺潺流淌,曲调悠然流畅,时顿时恻,仿若有不羁的雁群在天际成群挟风飞过,悲寂的鸣声便落在血似的红阳里,云去万里,风过不暇,雁鸣风沙,翔而后集,惊而后起,沙平水远间,分明是壮志凌云借鸿鹄,一曲写尽逸士之心胸。“通体节奏凡三起三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岩来。”幻影无尽,琴者指间勾动,忽而又迸裂出无数冷冽的风采,在一片滔滔如铁骑刀枪的琴音里,他双手狠劲变化,挑出一个高昂的音色,似是欲再勾尽凌峰傲视群雁小的不屑与傲慢感,那是欲称王矍铄的戾气,蕴于弦中,一改刚刚开阔而一览无余的流畅曲调,一时间,曲尽杀戮与傲冷,仿若有千军万马在这小小的梨园里踢踏而来,将士跨马而过,激起无数烟云。刀光剑影,鬼火憧憧。

忽而凛冽的一个破音,似是穿过入梦的境地,一下子将奔腾的乐曲打断。

众人恍然惊醒,呆呆看去。

琴弦零落地弹起,竟是断弦。

再看抚琴之人,那污袍秽面的琴者抿紧了唇,只一双冷眸,冰凉得要冻住所有春色。

云乐愣了愣,没回过神。

这是什么曲子啊,分明是流畅动听隽永的《平沙落雁》,弹着弹着怎么就不对味了?到后面,戈马杀戮之意尽显,听的他一阵阵心惊,而后居然断弦,琴能断弦,琴者是有显而易见的高昂心情,只是断弦一事,实在是他们宫廷乐师的大忌。你在乡间巷坊奏曲,弦断无妨,人只道你是情在深处,可若置身于高堂之侧,皇室礼乐场合,兀然断弦,可是会断脑袋的事儿啊。这下……虽说他云乐承认这小子是有点功力啦,只是不知道师傅该怎么决断了…

少年摸了摸鼻子,看向一脸沉思的沈师傅。

老人缓了许久,眼中压抑着些许惊绝,花白的胡子暗暗翘起,直开问。“你名作何?”

这边,那人已起身,低哑回答。

“南缺,林南缺。”

沈师傅提腕,朱笔沾墨,浓重地在红通通的名册上落下一笔,“哪个字?”

“杏花红处青山缺。”

林南缺不卑不亢,不悲不喜,眼眸里一片寂静,却是了然而出。

“师师傅…您……不再考虑考虑……”云乐有点急,忙忙出声,眼睛却是死死盯住了那欲写的狼毫笔。虽然是说琴艺不俗啦,相比今天一天那些俗音俗曲的来说的确高超了不少,但是…这人,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看都让他觉得有点点的不安。

老人侧过头看向身旁一脸不信任的少年,神色有些凝重,却是不可抗拒,“云乐,天遇奇音,若梨园不留,我沈斯也定要留他!”

一曲平沙落雁。

他沈斯一生抚琴弄萧,效忠于几代皇室,当日也是从这小小的乐师开始,一直到成为这梨园的大师傅,为帝王嫔妃抚琴作乐,欢愉之音,所得赏赐不计其数。可没人知,当时少年梦多,一心是为音乐誓死的梦想与豪情,他享受那波澜壮阔的丝弦声,也期望自己的琴音被众人欣赏,入宫为琴师,最初只是为了那世人眼里的虚荣繁华,后来,的确,他做到了,也成功了,青春如酒洒落,一地醉人,却再没有了梦。

他年轻时,最爱一首平沙落雁。鸿鹄远志,飒飒雁鸣,天尽头是风卷残翼的少年情,而如今,再度抚琴,却只有频频鸣响于深宫之中的淫词闺曲。他为了取乐天下人,只负了自己的心。而今,光阴不再,面前却立着这当初如他一般高昂洒脱的年轻人,一首好曲,奇遇宫闱。

他自私地想留知音,哪怕是忘年之交。

云乐惊讶了一番,似是没想到师傅会这么郑重其事地讲。不过很快,少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一脸阳光灿烂,“好,那就写吧。”

心里确是暗暗腹诽。什么嘛,又不知道死老头在想什么了。云乐无奈地瞥了瞥立于一侧没有声息的林南缺,那人神色平静,眼角纤细,仿佛出了神在想什么,无关这身外事,只盯住那冷落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地一根断弦。

似有余音在深宫中婉转,落入尘埃。

天际残阳消褪,红火的余热满满冷寂,拖着细长的光影将情绪深深笼罩在这座宫闱之上,明灯盏盏点起,映着渺渺的夜色。

梨园墙后,一个月色的身影独立良久,隐在光亮之后,看不清神色。道是把方发生过的一切尽收眼底,眼色深深地凝视着众人之中的鸦青色的背影,勾唇笑。

小片刻后,身形潇洒的转身离开,翻飞的衣袍间仿佛转开了温润无色的花朵。

似是自言自语,只有微冷的呢喃留在芬芳的空气中。

“《平沙落雁》?该是《广陵散》才对。”

与此同时,人前人后的林南缺,忽而凌厉地侧头向身后望去,目光冷灭如剑。

只有哑声鹊起的阴影。

第二日。

昨日在梨园里耗费一天功夫的人们,纷纷谈论起了那日暮下的奇事。有人说那林南缺一曲惊艳梨园,虽是断弦,可平沙落雁中琴语无穷,居然在最后在那名册上留了名字,一整天上百人都在那大师傅面前演奏过,却只有林南缺那一个奇才被纳入册中。

还有啊,也有目睹的人嫉妒得愤愤不平,那分明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虽说琴艺上佳,可也不能全然算做天籁不可再来啊,得此殊荣,定是不公了。

不管怎么说吧,流言沸沸,这梨园的乐师招揽却是一日日地继续着。

春日里,花红过万里,偶有清风,吹动着平静如湖面的宫闱,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光阴不留水痕,在芬芳里透亮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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