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泰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对方接通后他直截了当地问：“查查六道口的丁郜在哪？大致范围在东三区。”随即挂了电话，干脆利落。

又起风了，在空荡荡的酒吧街孤独的吹，钱南颛不害怕挫败感，他沮丧，是因为突然有点摸不清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他在前世攀爬时，也曾遇到过不少找麻烦的老混子，也有一个电话就帮他搞定问题的铁哥们，但那时的他一腔热血什么都不怕，可现在的心理感受却有了很明显的不同。

他害怕自己会出事，害怕身边的人会出事。

死过一次的人，若还有抱负，不会变得肆无忌惮，他遇到棘手的问题只会变得更加理智。

他害怕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在掌握娱乐圈内一切历史走向的同时，却被某个白天睡在地下室合租房，晚上在酒吧里消磨青春的无名混混捅一刀，让他还没大展宏图就死了，这是最让他感到沮丧的原因。

甚至比前世救人却被绞入船底的死法还要窝囊。至少，前世的他还能落下个救人英雄落水牺牲的虚名。

现在又算什么呢？

就好像打游戏时满身绝顶装备，死了就会爆光所有。

拥有的东西越多，人在作出决定时，就会变得瞻前顾后。

前世的他，不过也就是个看不到未来的光脚者，走一步是一步，能小跑就小跑，能大跳就大跳。

可他现在却变得畏缩了，像是怀揣着圣剑的脆皮法师，根本就不敢向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敌人迎战。

他只想躲在同样黑暗的角落里，观察着是否有可乘之机。

勾泰的电话响起，他接起来嗯了两声便又挂了，“老板，知道他住哪了，去不去找，你想好了。”

钱南颛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左腿外侧的丑陋伤疤，没有片刻犹豫地点了下头，“去！”

“不叫救护车了？”

“若被警方盘问起来，很难处理。”

“嘿，这回有点爷们了，那走着。”

这个世界就像巨大的魔方，有很多个面，有充满阳光的，也有遍布阴霾的，有积极向上的，也有颓废堕落的。

每个人皆有一次生而为人的机会，他们只能看到他们该看到的，遭遇到他们该遭遇的，那些故事般发生在旁人生活中的一切，或悲苦或惨痛，或是被抛入烈焰翻来覆去的灼烧，皮开肉绽后要么生出新的皮肉，要么脓血蒸发骨骼成灰。

钱南颛已然明白，前世自己的生活称不上简单，但却称得上单一：努力，成功，失败，重来，努力，成功，失败……

周而复始。

二世祖钱湳颛的人生是他这种天之骄子般的好学生没有经历过的，如今已置身其中，想要在火焰中不断生出新的皮肉活下去，就得尽快融入这磨牙吮血一般的黑暗世界。

要学会在善良中保有一丝能带来安全感的冷漠。

现在只是小混混来找麻烦，但很快，会有更危险的人物来找他。

“太子帮？那得看看是你们手段阴狠，还是老子一日千里，扶摇直上！”

从这一刻开始，钱南颛才算是真正接手了前身留下的烂摊子，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事业。

占用了人家的身体，总要拼了命去还吧？

勾泰轻车熟路地找到地下室的单元门，弯着腰走进去，弥漫着被子被捂潮，或是大白粉发霉的怪味迎面扑来。

似乎跨过了那道门，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拾级而下，黑暗涌动，昏黄暗淡的壁灯形同摆设，走出楼梯，到了地下空间，可以感受到迷宫般的交叉路口，在挂满抹布和袜子的过道中转折后又浮现，截断于视线看不到的尽头。

“0108……”勾泰默念着门牌号码，挑了个方向走去。

钱南颛紧跟在他身后，却没有找到任何一块门牌，当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才发现平板门的边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数字。

013……014……015，递增向前。

大约路过三四个房间，空气中的烟草味和骚臭味取代了霉潮味，或者说是太过浓郁以至于掩盖了霉潮味。

百人合用的公共卫生间大敞着门，瞥一眼能看到里面一坨坨堆起的杰作，仅是从门口路过，身上便沾染了甩不掉的臭味。

转过一个弯角，先前那些遥远如蚊蚋的声音渐渐大了，好似纸一样的墙板根本无法隔绝各种各样，且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耳边混乱交织着女人的呻吟，男人的喘息，跑调的音乐，电视的吵闹，以及锅铲翻炒食物时那种格外尖锐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这些声音里间或夹杂着几声男人或女人的怒骂，回应他们的，则是更加刺耳的叫声和沉闷的关门声。

行走其中都会感觉到这里的压抑和凌乱，住在这里的人，真的能好好创作吗？

钱南颛不由得对丁郜肃然起敬。

他能在这样的空间里酝酿出真正的艺术，真不知靠的是坚忍不拔的毅力还是奋不顾身的勇气。

“小钱儿，受得了不？”勾泰在前边问。

“没啥感觉。”他故作平淡，嗓音却有点发涩。

一路拿着奖学金和稿费进入影视学院的好学生，在毕业之前又接拍到广告赚了不少的酬劳，继而演戏，做导演，做制片人，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又怎能体会到世界角落里的悲凉？

他努力，能成功。

这些人也在努力，却看不到希望。

“到了。”勾泰在一处房门前站定，用手指着门边的数字。

0108，丁郜的住所。

钱南颛没有立刻敲门，而是趴在门板上听了会儿。

没有敲键盘的声音，也没有翻书的声音。

或者那些窸窣的声音都被周围的吵闹声淹没了。

钱南颛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8点30分，他在睡觉吗？

对于房间里那位曾教会他很多知识，并且让他下定决心做导演的男人，他心中只有崇敬。

那股崇敬在迷宫般的地下室里游荡了一圈，沾满了现实中的丑陋与肮脏，像大山般压在头顶，让他喘不过气来。

咚咚咚！

勾泰已经敲响了房门，动作略显粗鲁。

钱南颛怔了下，心里觉得这样不好，但还是没有开口劝。

房间里寂寂无声，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