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灏然出院回家，医生说他伤势虽然痊愈了，但今后要注意休息，尽量避免太劳累比如熬夜，也尽量避免高强度的运动比如长跑，总归一句话：这次受伤让他的肺功能受损，比较容易患上肺炎或者哮喘一类的疾病，需要谨慎小心。

病房里来接他出院的爷爷抿着嘴没说话，覃越斌则连连点头称是，并询问了几个饮食方面的问题，认真记下来，说是赵婶的嘱托。说完了话，三人离开医院，直直走出医院大门，走向停车场，祖孙俩手牵手走在前面，覃越斌拎了个包走在后面，其间没人说话。

气氛有点不对。

舒灏然略微抬头，看向一旁黑着脸直视前方的爷爷，说起来出院是件令人开心的事，但为什么感觉这么凝重？他又不解地回头看覃越斌，只见他有些心虚地瞥开了撞上的视线，快走了几步，急匆匆到车子旁边，替他们开了门。

司机一直在车上等着，所以空调没有歇，一进车子立刻凉快了许多，人坐好，门关上，一直没吭声的老爷子说了句：“去太平西街。”

“这……”覃越斌和司机对望了一眼，显得有些为难，但又不敢违抗老爷子，只好默默地服从了。

“爷爷？”舒灏然越发纳闷，老爷子已经搬去跟他们一起住了，为什么忽然又回太平西街？“发生什么事了？”

“老爷子，这会儿已经是中午了，家里烧了一桌子菜等您和少爷回去，这……”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覃越斌硬着头皮转过来说话，却在被老爷子狠狠瞪了一眼后，乖乖地吞下后面的话，又转了回去。

“爷爷，到底怎么了？”舒灏然暗自思量，心想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大概也只有那么一个可能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灏灏，爷爷……爷爷就只认你这一个孙子！！”老爷子皱着眉瞪着眼，脸上表情复杂，一副替他不平的样子。

“老爷子……”

“爷爷……”

覃越斌和舒灏然几乎同时出声，不过前者带着焦急，后者带着欣慰。

原来他猜对了，白萍和舒易辰已经进了他家的家门，而且他爸爸选择了先让其他人接受，最后才告诉他的方法，大约是清楚家里反应最大的会是他……果然是各种考虑周到，为白萍和舒易辰考虑周到。

“干嘛！我不能这样说吗？！你们有没有想过灏灏的感受？！他才刚刚出院，这孩子之前吃了多少苦你们没看到吗？现在还要他来承担这样的事情？我说阿宇就是被那个狐狸精给迷瞎了眼！说什么这样可以多个小妈和哥哥来照顾灏灏！干嘛？我们家灏灏稀罕？！我告诉你们两个，老头子我不吃这一套！我是不会承认的！有亲子鉴定报告我也不会承认！！”老爷子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心脏也不太好，但声如洪钟，一时间整个车子差点被他掀了车顶。

“爷爷……”舒灏然忍了没有捂住耳朵，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他离老爷子最近，这些怒吼在耳边陡然炸响，震得他耳膜生疼，但他的心里却吹进了一阵暖风，刹那阳光普照，阴霾尽扫。

“……”覃越斌和司机没人敢吱声反驳，老爷子的脾气他们都了解，看来这事有的闹了。

老爷子吼完，看向舒灏然，看他微微仰起的小脸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满都是不谙世事的纯真懵懂，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舒旌宇对他说，这几年白萍和舒易辰孤儿寡母不容易，是他们舒家对不起人家，现在小晴已经死了一年多，他理应接纳他们照顾他们，这话没错。但这话反过来也可以这样说，白萍和舒易辰母子俩不简单，否则怎么能做到这么多年不吵不闹忍气吞声，直到这个时候才妥妥地出场，堂而皇之地进入舒家？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白萍和舒易辰的眼睛里透着光，那光芒旺盛而清亮，绝对不是他家灏灏能够比拟的。说起来也不能怪灏灏，这个舒家唯一的孙子，他们怎么可能不娇惯些？从小没吃过什么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小晴死后，他们对他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造成他现在的善良单纯，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舒旌宇在他面前拍胸脯保证白萍和舒易辰的人格，说他们一定会对灏灏好，他只能说舒旌宇是被爱情彻底冲昏了头脑，大几亿的家产摆在那里，还在持续增长，母子俩怎么可能会对灏灏好，好个屁啊！

“爷爷，别生气。”舒灏然看着老爷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担心他心脏受不了，于是轻抚他的胸口，给他顺气，“灏灏不问了，什么都不问了。”

“唉！”老爷子拍了拍舒灏然给他顺气的小手，又重重叹了口气，虽然他嘴巴上说死活都不会接受和承认，但舒家的血脉在那边摆着，舒旌宇又异常坚持，这件事想要逆转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只能想别的办法保护他家灏灏，可不要被人生吞活剥了，还傻呵呵的，什么都不知道。“灏灏啊，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好啊，好啊。”舒灏然装着小孩子的模样，其实已经知道老爷子大概要说什么。

从前有个小王子，虽然他拥有很多，但他的妈妈死了，他很孤独。后来他的爸爸，也就是国王，给他带来了新的妈妈和一个哥哥，陪伴他，照顾他，他变得很开心，很快就和哥哥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们俩一起看书，一起学习，一起游玩，一起打猎，然后互相较劲，互相竞赛，一心想着要比对方好，所以两个人越比越好，都变成了很出色的王子，一起把国家治理得很好。

爷爷编的这个故事很用心，舒灏然听着听着，眼眶一热，差点哭了。他不确定重生前爷爷有没有跟他说过这个故事，但那个时候的他，一定是听不懂的，听不懂这个故事里包含了多少关爱，多少不舍，多少无可奈何。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委屈，这个时候才明白，那些深爱着他的人，不得不接受舒易辰，不得不看着他受到伤害，却帮不了他的那些人，心里有多少憋屈和不甘，却还要笑着鼓励他，安慰他，引导他接受这个必然的事实。

因为日子还得继续过，他不能离开这个家，而这个家里多了其他人。

“小王子好幸福，有个这样的哥哥~”舒灏然垂下头敛了敛眼底的伤感，再抬头时，漂亮的小脸蛋上扬起了一个可爱的笑容，这个笑容不是装的，他现在愿意为这些人装疯卖傻，愿意为他们笑着迎接之后的种种，愿意承受老天爷给他的惩罚，愿意付出一切，扭转这些人之后的不幸。

“呵呵，这个故事有两个结局，爷爷今天先跟你说一个，之后看你的表现，再跟你说第二个。”老爷子意味深长地揉了揉他的发顶，大人的事每每让小孩子承受，真是造孽啊！

故事说完了，汽车差不多也开到了嘉宁小区大门口，覃越斌再次硬着头皮转身来问，老爷子依旧态度强硬地说中午不回去，他带舒灏然去小区里的餐厅吃午饭，并且让覃越斌带话给舒旌宇，说他会下午买火车票和灏灏去乡下住几天，养养肺，等到开学再回来。

没人敢说不，于是舒灏然在暑假结束前都没有见到舒易辰，据说爷爷这样擅作主张后，他爸爸气得不轻，反过来靠“受了委屈”的白萍和舒易辰安慰他。赵婶脾气直，通过这件事，好歹对白萍和舒易辰有了些好印象，而覃越斌和覃凯则是左右为难，一下子多了个少爷出来，老太爷的态度又那么明显，他们到底要向着哪一边才好呢？

这些舒灏然暂时没管，也管不了，因为这件事的复杂程度绝不是家里又多了两个人那么简单，他只是安安心心地待在乡下，在田埂上树荫下，留下匆忙来回的小小身影。

乡下的日子，一待九天，舒灏然没有闲着看风景，左右跟其他孩子一样玩耍，难得有这样的时间差，脱开身边所有人，他不可能白白放过。所以，白天的时候，他会假装约了几个孩子一起出去，避开爷爷，然后中途借口遛开，用村里的电话打给珍；晚上的时候，他会用手电筒照着，把珍在电话里提醒和指导他的话语记录下来，前后反复思量，不放过任何细节，步步为营，做些计划，不许自己有丝毫的差错。

“我需要一些磁带，管理学和经济学方面的学习磁带。”如果现在有智能手机，他可以下载APP，听有声读物，不必那么麻烦，但现在没有。

“我需要游戏的通关存档，不需要通关成绩很好，马马虎虎就行。”电脑刚刚开始流行，电脑游戏虽然耗时长，但比任天堂的游戏机好，因为有存档就可以覆盖和加载。

“谢谢你，珍，你记个地址，把我要的东西寄过去。”他给了珍凌慕安家的地址，那是舒易辰绝不会去、也想不到的地方。

“喂，阿姨，我找凌慕安。”

最后的最后，他打了电话给凌慕安，告诉她，他暂时不能见她了，但需要她的帮助，让她以后收到一个名为“珍”寄来的东西，就悄悄带到离他们学校不远的一家蛋糕店里，他是那家的熟客，会和那边说好，替他保密。凌慕安没多问任何一句，只说好，仿佛不管他做什么事，她都只会说“好”。

“阿姨，我打完了，多少钱？”

挂断了电话，付了钱，离开了小店女主人的视线，舒灏然的脚步越走越慢，最终在某个不知名的小路上停了下来。瘦小的身体晃了晃，又晃了晃，白色的短袖衬衫被他揪皱了胸口位置，大颗的汗水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他吞咽着口水，忍耐着心口的凌迟，然后仰头看向模模糊糊忽远忽近的天空，笑了。

会痛就说明他做得很好，会痛就说明他还活着，挣扎着，改变着。

田间的热风吹拂着他柔软的黑发，知了的叫声引导着他踉踉跄跄走到树荫底下。扶着树干，他大口喘气，抓着胸口的手一点点下移，摁着左肋位置，那里隐隐传来刺刺的不适让他更加难熬，双腿发软，从靠着树坐下，到躺倒地面，在强逼着自己坚持了六七天后，他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

天空格外的蓝，白云朵朵浮在上面，显得轻薄，没有大城市的喧嚣，他难得放松下来享受这一刻的悠哉。额前的汗打湿了他的刘海，连着浓密卷曲的睫毛上也覆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那双半睁半阖的眼里透出迷离的光，薄薄的雾气让视线无法清晰，白皙的皮肤因为疼痛和疲惫而有些病态的灰败，但他的唇角始终向上勾着，总算给整张脸增添了一抹亮色。吃力地抬起手，他看着手腕上色彩斑斓的珠子，不禁掀了掀嘴唇，笑出了声音，珍说得没错，妈妈会保佑他的，他的战斗就要开始了，这一次他不会轻易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