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珠说了半句话，没有继续说下去，李氏也只需听着半句，她就被点着了，像只炸毛野猪似的冲进厅堂，“傅卿，你这个不要脸的！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就是我上辈子的冤家！这辈子专门来跟我作对的！你看见你妹妹没？她手都摔成了这样，你居然都不问问？她可是为了你才遭罪的！”

傅卿手里捏着茶杯，青柳正在往里倒水。

她没有马上开口，而是趁着空挡瞄了眼旁边的谢知礼，他的心思向来简单，家里更是宠着，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是以傅卿看过来时，正好瞧见他满脸幸灾乐祸。

谢知礼被抓个正着，哽在原地，被水呛到，咳嗽了好一阵子。

等他咳嗽完，傅卿才悠哉哉开口，“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与你出门，不在家，谁知道她干了什么，我走回来，她就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她吃了一盆屎，为什么要把盆扣到我头上？难道是我端给她的？”

李氏愣住。

傅卿常年木讷，什么时候这么顶撞过她？

而且她要是这么会说话，她又怎么可能无视她到这样的地步？

“你这个混账啊！”李氏勃然大怒，她的心早就偏了，偏着自己疼爱的小女儿，“你以为自己嫁入谢家，受宠了？招人敬重了？我告诉你，你屁都不是！那些回门礼都是破烂，被人故意拿剪子剪了，还生虫，那是谢家拿的出手的吗？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自己嫁出去了万事大吉，没有娘家撑腰，你什么都不是！”

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

女儿出嫁，若没有娘家人，要怎么立足？

李氏也是这样，早年她娘家软弱，嫁到傅家时还没有分家，做主的是傅家老太太，那可是个精明的人物，家里每个兄弟做工的钱财、下地的收成、厨房钥匙，哪项没抓在手里？她第一胎生了傅卿，老太太嫌弃是个丫头片子，连个蛋都没有煮，她连月子都没做就要下地干活。

直到生下长子傅鸿达，她的日子才好过不少。

再后来，分家了，她自个儿当家做主，男人傅大和长子傅鸿达都是干活的好手，还经常帮人做做木工，日子才好过不少，没几年，她又生下了双胞胎，傅鸿信和傅明珠，这两个孩子可都是疼到眼珠子里去的，仿佛是要把早年受到的委屈全都在两个孩子身上补足。

傅鸿达还好，作为长子，他的身份就会受到足够的重视。

可傅卿呢？

她什么都没有，每天早上喂鸡喂猪，做早饭，再跟着下地干活，晚上提早回来做饭，打扫，几乎包揽了全家的活计，李氏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连傅鸿信几年前上学都是她背着去的。

她为傅家当牛做马。

别说工钱了，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

傅家把她的付出看作理所当然，甚至在利益的驱使下还把她卖给了谢家。

到现在，李氏张口闭口说出嫁的女人需要娘家撑腰？

傅卿都被气笑了，她站起来，一步步走向李氏。

她的个头比李氏高出很多，常年劳作让她的身形比较粗壮，整个人十分具有压迫感。

“你再说一遍。”傅卿怒极反笑。

李氏梗着脖子，“反了！反了！你这个混账！我说错了吗？我从小把你养到大，家里哪点对不起你？你妹妹对你不好吗？她为了你掏心掏肺地去给你讨公道，还摔成了这幅样子，我说你没良心错了吗！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傅家就没你这样的女儿！”

她说完，就等着傅卿接话。

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她当然清楚。

只要稍微说点重话，她就会服软了。

但这次，李氏失算了。

傅卿非但没有服软，就连有些愤怒的神情都一下子平静下来。

屋子里安静了半晌。

傅明珠心道不好，她从这个软弱姐姐的脸上看出了不同，连忙走上前想要说几句软话，可是晚了一步。

在她开口前，傅卿撸起袖子，在她的袖子下面也是黑乎乎的皮肤，这是从小打到干活晒黑的，若没有好好调理，根本白不回来。

“李氏，你看看我的手。”

甚至，开口都没有再喊一声娘。

傅卿冷静地说道，声音近乎冰冷，“我手上是做活留下的老茧，皮肤是下地被太阳晒裂后又长出来的，这么多年，家里哪样活不是我在干？你再看看傅明珠，她白吗？长得好看吗？手掌有茧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嘴笨，不够讨人喜欢？”

“她傅明珠从小会说话，得你欢心？”

“以前我倒是幻想过，想要你的关心、心疼，但那个傅卿早在被你送上谢家花轿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你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她拿了你一包老鼠药，都不敢死在家里，怕你骂她丧门星。”

“她死的时候，早就把什么傅家都抛在脑后了。”

“所以你站在我面前，跟我谈骨肉亲情？”

傅卿一句一句地说着。

她越是平静，李氏和傅明珠听着就越是觉得诡异和恶寒。

在她提到傅明珠时，后者下意识把自己的手藏进袖子里，好像别人会检查她手上是否有老茧一样。

“你非要跟我轮亲情，那我也把话撂在这里，你故意把我支走，留下傅明珠，她想干什么有什么心思我管不着，要真能勾的住，她尽管勾去了，一锅粥里有老鼠屎非得爬进去，我还能拦得住？至于以后，你要是再敢说什么傅家掏心掏肺对我，说她傅明珠为了我摔了之类的话，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傅卿说的冷静，但语气极为认真，没人会怀疑她话里的真假。

李氏：“……”

傅明珠：“……”

怎么才几天，傅卿就完全变样了？

难道真像她说的那样？

以前的傅卿死在娇子上，站在她们面前的是地下来的恶鬼？！

两人被一番话都说懵了，一时间没有反应。

倒是外头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

“你们都杵在这里？”傅大进门，把肩上的工具搁在角落，皱眉说道。

他身上脚上都是泥，早上就下地了，若不是听到别人来喊，恐怕都不会赶回来。

傅鸿达也一样，他长得大块头，憨厚脸，看着是个笨的，这会儿也是盯着傅卿看，就觉得这个妹妹回来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

傅大推了傅鸿达一把，“愣什么愣，赶紧喊人啊，这位就是谢家大少爷吧？真是长得……一、一什么才来着？”

傅大弯了腰，笑得合不拢嘴，“我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说话，这以后可就成一家人了！”

说着，他朝外头大声喊道，“鸿信，鸿信，你快过来啊，快出来见见你姐夫。”

“鸿信这孩子，读书认真，今个儿没去学堂，还窝在屋里头看书，我经常劝他出去走走，他就是不听。”傅大解释了一句，夸奖了自家的孩子。

谢知礼：“……”

他不想说话。

他只想看戏。

本来是好好的，他毁了回门礼，就想看到女魔头吃瘪。

可刚才见到她那么平静的说自己死在花轿上，那种语气竟然让他觉得心里头闷闷的。

那股说不上来的不得劲儿，就这么横在心里。

再看看傅卿，她依旧站着，明明是回门的女儿，她的父亲从进门开始就没看过她一眼，反而是弯腰屈膝在跟他讨巧，话里话外都带着别的孩子，从没问过一句女儿怎么样。

更别说刚才李氏和傅明珠那两个讨厌的女人。

谢知礼十分烦躁，连带着对傅大等人都没什么好脸色。

他本来应该跟傅家统一战线，一起对付女魔头，却在看到她不带任何委屈陈述往事的时候很是不舒服！

怎么会有这样的爹娘？

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兄弟姐妹？

他兄弟家里也有父亲纳妾，也有庶出的姐妹兄弟，可没一个像他们这样。

明明是亲生的，却把人当畜生看待！

“滚远点！”谢知礼沉下脸，不想理会这几个人。

傅卿挑眉，倒是没想到他会摆出这个态度，她本来以为这人该不分青红皂白的帮着傅家挤兑自己。

谢知礼看到傅卿的表情，脸色更加阴沉。

傅大在谢知礼那儿碰了灰，也没敢说什么，只以为是李氏她们惹人不快了，也沉着脸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李氏和傅明珠可算是回神了。

也是巧了，傅鸿信从外头进屋，听到傅大的话，脸上露出嘲讽，“爹，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家都要被大姐给拆了，她翅膀硬了，顶撞了娘，训斥了妹妹，说自己以前在家干活干的多了。”

闻言，傅大看向傅卿。

他从没仔细看过这个女儿，如今却是觉得这个女儿站得笔直，丝毫没有因为这话露出胆怯和害怕，更没有一丝愤怒。

“鸿信说的是真的？你抱怨做活多了？”

傅大问道，语气里带着迟疑，“你可知道家里是个什么光景？不干活怎么养活家里？你是长女，承担的是多了些，你也从来不说，爹不知道你会这么想。”

哟！

傅卿笑了笑。

这可比李氏会说话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