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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加书签沉浸在沉痛悲伤中无法自拔的李援朝,似乎比初见时老了十岁。音响里,那使人惆怅的牧神的午后渐入尾声,仿佛戛然而止不过下一秒的事。吴象与孙衡对视了一眼,蓦地烟瘾就犯了,但他忍着没抽,而是径直走到客厅挂着小提琴的墙前,冷不防地开口问:“您最喜欢的管弦乐作品,便是这支德彪西的牧的午后,我猜得对吗?李教授。”
这显然是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没有人会在一个男人刚刚经历丧妻之育的时候,来冒昧地询问一个唐突的问题,吴象当然也不想。如果不是为了破案,他压得懒得管对方的高雅的管弦乐还是低俗的信天游。死亡已经太多,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悲天悯人。
李援朝蓦地一愣,突然其来的噩耗让他的思维跟不跟平常的转速,他有点搞不明白,这个看上去有些浑不吝的年青人,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吴象的视线一直落在琴上,从琴头到琴身再到琴弓,每一个部位他都看得很仔细,仿佛要看透时光在上面留下的故事。
良久,吴象道:“据说,在古希腊的神话中,半人半兽的牧神是创造力、音乐、诗歌与性爱的象征。”说到这,他看向李援朝,“不知道您有没有听闻,市管弦乐团原是计划在近期上演这支曲子,却因为双簧管演奏者李桂荷离奇身亡而取消计划,如果我没有记错,牧神的另一个代名词,恐慌与噩梦!”
说到末尾处,吴象猛地回头,声音如地狱来的罗刹,视线偏又锐如刀子。被他瞧住的李援朝悚然一惊,修长白皙的手指死死地抓住一点沙发皮子,然后松掉,脸上出现愠色。一侧的孙衡赶紧朝吴象使了个眼睛,提醒他注意分寸,可吴象哪管这些,他只知道真相近了,近到一步之遥。
“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你探讨这些。”长久以来的修养让李援朝能强摁下即将喷勃而发的怒力,但黯哑的声线已经暴露了他能隐忍的极限。
“我倒是十分想同李教授交流心得。”吴象的眼神深觉如海,整个事件的脉络已经在他的脑中勾画成图,他胸有成竹。
孙衡适时地咳嗽了两声,在他看来,吴象现在的所做所为有点过火了,不合时宜,更不合规矩。然而吴象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据说,对这支乐曲过分狂爱的人,都具有同性倾向。比如说,俄国著名的舞蹈家尼津斯基,就是是迪亚吉列夫的同性情人,他在将牧神的午后搬上舞台时,就曾末尾处当众手淫。”说到某个隐晦的字眼里,他突然取下墙上的琴,手上的琴弓如战士握着的矛,在琴弦之上刺出了一记响亮的泛音。
泛音刺耳,吴象的话亦是如是。他的声音不大,低沉舒缓如同情人间的呢喃而语:“我想,这么做的不止是尼津斯基。不知有多少狎藏在黑暗处见不得光的同性恋人,在进行激烈的床上运动的同时也在品味着这支世界名曲的妙曼。您说是吗?李教授。”
吴象伸手出手,极具情色意味的抚摸着小提琴面板,连眼睛也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李援朝不放。
“放屁!”李援朝拍案而起,他平生从未说过如此粗俗的字眼,可见吴象在气人这方面的能耐着实高深。
李援朝怒不可扼,太阳穴上的青筋暴涨。吴象对艺术的亵渎带给他的愤怒,几近可以与丧妻之痛分庭抗礼,甚至要压其一头。呵,艺术家的思想有时候与常人不在同一维度,反正这会李援朝失了几十年来一直引以为傲的儒雅,看上去与街头巷尾为了一点鸡皮蒜皮的小事啐唾沫星子骂街的粗痞大汉无异。
他冲上前,一把搡开吴象,粗声叱喝:“松开你的脏手!你不配碰我的小提琴!你这个亵渎艺术的混蛋!牧神的午后是德彪西的传世不朽之作,是一首梦幻一般的交响诗,更是印象主义交响乐的经典之作!用音乐去描绘诗歌的艺术手段,更是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它的优美不是你们这群人渣所能了解!什么同性恋,什么同性恋,欣赏艺术的人就是同性恋吗!你们滚!滚!滚!”
一连串声嘶力竭的痛斥让孙衡目瞪口呆,他知道自己的兄弟不是一条乱咬人的疯狗,决计不会无故激怒正处于悲伤之中男人。所以他虽有暗示,却没有出声制止,放任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形态。他知道,吴象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有他无做不可的理由。
果然,面对李援朝的滔天怒火,吴象波澜不惊,仿佛一切皆在他的算计当中。
他看着李援朝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没错,我确实是个不懂得艺术的乡下人,刚刚那番言论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至于您口口声声痛斥的那个亵渎艺术的王八犊子,如果我承认我是,那么唐凤芝呢?李桂荷、郑月华还有尊夫人沈雅芙,她们又是不是。”
吴象的眼神锐辣逼人,淡淡地横扫过去,李援朝先是如挨了刀子一般,瞳孔惊缩。又如那霜打的茄子,失了生气。
孙衡突然就明白了吴象的用意何在了,从入门时看似唐突矛盾的提问,到看来蛮横无法的冲撞,目的只是为了验证李援朝是不是这桩恐怖拔舌案件的源头所在及问题核心。如果换做是他来做这件事,时至今日,根据手上现有的线索,肯定也能得他欲知的答案,但决计不会有吴象这么干脆利落。
孙衡的心里有如打翻一个调味罐子,五味杂陈。感激有的,钦佩有的,嫉妒,当然也是有的。却不得不挑起一个大拇指,朗声赞一句,吴象啊,好一个蛇打七寸。
吴象手里的牌已落听,不可能就此打住。孙衡看向那个乾坤自在胸中的好友,习惯性地的沉默不说话,等待,是他需要做的唯一的事。
果然,吴象没有令他失望,沉声问出了关键问题:“你是一个出手的小提琴手,一定爱才如命,我听说在您的学生里,有一名名叫王浩的小提琴手,他,是个天才吧?”
王浩,他是个天才吧?这估计就是那颗命中心脏的子弹。吴象可以清楚地看到李援朝的惊愕与不知所措。他的牙齿正在发出微不可察地颤栗声,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吴象几乎可以笃定,王浩与面前这个漂亮得饱受上天眷顾的男人,有着一段不可告人的隐秘关系。
“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听到王浩这个名字的。”李援朝低声喃喃发问,眼神在吴象和孙衡身上飘忽不定,蓦地又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自嘲地说道,“哦,对了,你们是警察,知道王浩这个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值得意外的。”
吴象和孙衡眼神对视,不约而同的选择沉默不语。他们在等待,等待李援朝挑开的那只话匣子里,有多少不予人知的曾经。
“王浩,这是一个早在二十午前便自杀的人,他的死与我无关,警方的调查也早已结束,至于你们要问什么有关的事情,抱歉,年头久远我记不得了。我妻子刚刚过世,现在,我要去操办她的丧事,请你们体谅一位突然丧偶的男人,两位,请吧!”可惜这只话插入了钥匙的话匣子,并没有真的打开。李援朝的眉头紧锁,一脸不想说却不得不说的无奈。
“是,我不记得了。”李援朝叱喝,眼神阴鸷冰冷,“而你们,而你们,应当做的事是追查杀害我妻子的真凶,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在旧闻八卦上。”
八卦,吴象在唇齿间的咀嚼着这个字眼,蓦地就发出一记桀桀怪笑,眼色也在一瞬之间税得像把刀子,毫不留情地朝与他对垒的李援朝刺了过去。
“八卦?”他反问,语气和语调都那么漫不经心,却又咄咄逼人,“你以为我们是有多闲得蛋疼才会去理你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
虽然吴象字字句句表露的都是自己的心声,可那小子行事向来乖张,没个分寸,为了避免事情都发展到不可收拾的难堪场面,孙衡急忙出声劝慰道:“李教授,我们无意冒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孙衡话在嘴中未尽之时,吴象已经逼近李援朝,他隔着半尺不到的距离跟他对峙,眼神凶悍得如一头所向披靡的头狼,一字一句地质问着眼前这位呆若木鸡的音乐系教授。
“我想你大概听说过近一个月来市里发生的三起离奇离案,但你大概不知道,那三起案件的受害人正是李桂荷、唐凤芝和郑月华。而今天,第四名受害者出现了,那个去阴曹地府见阎王的可怜虫是谁?不用我的说你也知道吧?”
吴象顿了顿,目不斜视地紧盯着李援朝的反应。这个即将步入迟暮之年的中年男人痛苦地仰头闭上眼睛,喉头类似哽咽般地上下浮动,那是比悲恸更深一层次的疼痛。
“没错,那个人正是你的妻子沈雅芙,她的死状和前边三个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你当年如金子般一样宝贝的天才徒弟——王浩!”吴象字句如刃,招无虚发般地刺进李援朝的心脏,抽出时还带着血。
孙衡有点无心不忍,他想提醒吴象,或以试着用比较柔和一点的方式表达,但他没敢。吴象有如那攻城掠地的将军,带着凛冽而不容反驳的士气。
他冷笑一记,接着说道:“李援朝,你信不信世上都的有鬼?你信不信无常索命,厉鬼勾魂?由不得你不信,王浩回来了,他要杀光当年所有陷害污蔑、对他以不公、置他于死地的人,其中就包括了你的妻子!你他妈的还在掩饰些什么?为了维护你那可笑的颜面,就得掩盖你是同性恋的事实吗?李援朝,我要叫告诉我们当年的一切,与王浩有关的所有的人或事!现在,马上!不然,第五个受害者极有可能跟沈雅芙一起出现在新闻媒体里。李援朝,你希望这样吗?”
吴象并不认为自己今日的所做所为冷血残酷,他不要无用的慈悲,因为他知道,在大多数的时候,慈悲无用。如果可以让那令人措手不妨的死亡就此止步,那么,让他做这个恶人又何妨。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就等着那块遮羞的布被掀扯下,呈现赤裸而残酷的事实了。警局审训犯罪嫌疑人的时间,刚柔并济是常用的手段。既然吴象霸道而强势的唱了红脸,那么这个白脸,便由他来担当了。实际上,他一直在做这事,只是吴象那厮气势太过于骇人,以至于他那些少得可怜地支言片语,直接可以忽略不计了。
孙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充盈的氧气蹿进肺部,然后张口,用极其真诚的口吻说道:“李教授,我们无意唐突冒犯您,只是死亡已经太多,他们本该有大把的时光把感受生活的闰,却这样在瞬息之间说没就没了。李教授,我相信您和我们一样痛心愤懑,所以,别再让下一条生命惨死在噩梦里了,好吗?”
李援朝木讷地转动着眼珠看向那个言行举止看起来比较像警察的肥胖男人,那个男人同时也在用布满血丝的眼凝视着他。建国之后不允许有鬼,一切封建迷信皆要杜绝。李援朝知道,兹事体大,容不得他不说。那些埋葬在秽土里的旧过往,他再也藏不住了。
“王浩啊王浩,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而是小芙?为什么?”李援朝一直傲如劲松的脊背突然就弯塌了,他捂住脸,发出一道桀桀怪笑,直到笑出眼泪,笑到字不成句。
脸色苍白嘴唇泛青的李援朝惨淡地道:“给我一支烟吧,人之将老便越发的惜命,戒了好多年了,家里头没有。”
孙衡愣了愣,默不作声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还算是体面的烟递给李援朝,并且帮他点燃。李援朝大口大口地吸烟,如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长久没有经受过尼古厅的身体出现了晕烟的症状,被心细的孙衡瞧了去。孙衡一把搀着身体有些哆嗦的李援朝上沙发处坐下,纵使到了这般田地,这个儒雅了半生的男人也不忘客气地道声感谢。
一支烟抽了多半,李援朝突然死死地盯着吴象语气笃定地问道:“你不是警察吧?”
有屋主人带头,吴象自然不会再去担心这片清新的空气会被自个糟蹋了,所以嘴里的烟照样也是抽了大半。听他这么问,飞快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李援朝又是一记嗤笑,笑岔了气,便是一阵带着烟熏火燎般地咳嗽。吴象端起茶几上那杯早已失了气劲的可乐,把自己和李援朝都将到底了的烟蒂扔了进去。然后,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了自己那盒五块钱一盒的金桥。打开烟盒,从里面拽出两根,一根咬进了自己的嘴里,另一根则往李援朝面前一送。
“再来一根吧。”吴象说。他知道久不抽烟的人在再度接受尼古丁后,身体痴缠又抗拒的感觉有多要命。这时候,再来一根会舒服很多,跟宿醉未醒的人以酒解酒是一个道理。
李援朝愣了愣,嘴唇张翕几次想说感谢,但没能说出口。吴象又不是傻子,哪里不能理解他现在的心理。打火机火舌蹿动,替人把烟点着之后,便退到了一边。两个男人都心照不宣地默然不语,闷头抽烟。
良久,借着尼古丁安抚着燥动情绪的李援朝缓缓开口道:“我不是同性恋,王浩也不是……”
微妙迷离的管弦乐萦绕在足以容纳两百人的大课室里,课室里从无虚席,讲台上身穿白色衬衣配灰色西裤的李援朝风华正茂,气质儒雅,以公子世无双这个词汇来赞誉彼时他,也不为过。
当柔软慵懒的乐章画上休止符,李援朝轻声咳嗽两声,双手撑在讲台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巡视着在座在每一个学生,朗声讲解道:“同学们刚刚听到的,就是克罗德·德彪西的经典名作《牧神午后前奏曲》,这首管弦乐以小提琴协奏为主,佐以双簧管、圆号以及长笛等乐器,惟妙惟肖地勾勒出一幅如梦似幻的场景,是印象主义的代表作,更是开创了音乐诗的时代!”
毋庸置疑,台下大多数刚刚涉猎西方音乐,尤其是西方管弦乐的愣头青们都为这支史诗般的作品深深折服。大多数,大多数不等同于全部,总有个别的个体,喜欢发表标新立异的言论,用以享受万众瞩目的优越感。
“老师老师,我听说,这首音乐又被称作同志之乐,很多男同性恋都喜欢这个曲子,这样的曲子,怎么会有这么高的评价?”郑月问。她穿着样子最时兴的碎花裙子,一眼便知是个家境殷实的富家小姐。
这样的问题在当年来讲,无疑是尖锐而犀利的,就连做为主讲导师的李援朝也愕然一怔。李援朝清咳几声用以掩饰尴尬,然后淡然一笑,出声解释道:“坊间确实有过这样的传闻,但是原因所在我并不清楚,是否是空穴来风也无从考证。不过,同学们,音乐本身是美好的,所被认同及欣赏的人群也是宽泛不受限定的。所以,不要带着有色眼镜去欣赏艺术,知道吗?”
“不见得是空穴来风吧?《牧神午后前奏曲》灵感源自于斯特芳·马拉美的116行诗,据说马拉美就是一位同志,而德彪西跟马拉美是老熟人,那么受马拉美的诗歌《牧神午后》而创作出来的音乐,是不是本身就被赋予了这样的寓意呢?”音乐系的李桂荷自诩见多识广,旁征博引地论证着所谓的同志之曲的由来。
话说到这份上,李援朝的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但天生的好修养让人从他的脸上依旧瞧不出愠色:“这不过是以讹传讹,这种对于艺术家的谣言,不要轻信,更不要传播,同学们,都知道吗?”
“我也觉得不是,这首曲子很悠美,我几乎沉浸在小提琴的音色之中,老师,能教我这首曲子吗?”王浩从一众交头接耳的青年男女中间站起身来,他的模样生得极其漂亮,清俊得不像个男子,加上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师长提出要求,白皙的脸颊上竟飞起一抹绯红,媚得跟个姑娘似的。
“哟,王浩,你如此偏爱这支曲子,不会也是个潜藏的同志吧?”相貌普通,扎着高马尾辫的唐凤芝出于市井,从小耳濡目染泼妇骂街,对揶揄讽刺这挡子事那叫一个信手拈来。
带来起哄的唐凤芝自然引得一片哄堂大笑,王浩生性腼腆,哪经得起这样的羞辱,登时气得浑身哆嗦,两排牙齿也跟着轻轻打颤。
哄笑声在一声娘炮的推动下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什么错事也没做的王浩在顷刻间竟然成为了众矢之的。他站在人群中央无地自容,却也倔强地不肯低头。
为人师表的李援朝哪里还能看得过眼,脸一沉,拍着教台叱喝道:“安静!”
一声安静说得极重,哄闹的教室在霎时间鸦雀无声,毋庸置疑,在座的每一个,都不够胆跟授业的讲师对着干。
“我相信,不管你是音乐系本系学生,还是选修了西方音乐史这门课程,都是以热爱音乐为提前,来听我这堂课的。我这个人很开明,也乐于跟学生进行学术探讨。但我的探讨,要建立在言之有物有理有据的前提下,而不是道听途说的诽谤和讽刺,听清楚了吗?”李援朝脸上的怒气未却,说到未尾处时,眼睛有意有所指地看向了郑月华、李桂荷、唐凤芝三人。三个姑娘家哪里受到这样的当众批评,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接着,他又看向以感激而崇拜的目光仰望着自己的王浩,微微带上点笑意,赞许地说道:“王浩同学这样很好,好学求知,就是太过于腼腆了。传道授业是为人师表者应尽之责。如果你想学这支牧神的午后,晚上来排练厅,我来教你。还有,在座的任何一位如果想学的话,也同样可以来。就这样,下课吧!”
李援朝万万没有想到,这堂与他人生中千千万万堂课无甚区别的西方音乐史,竟会成为咬住王浩脖子的那条毒蛇。
练习室里灯火如昼,王浩和李援朝一人一把瓜乃利小提琴,王浩把琴架在颈侧,聚精会神地演奏着德西彪的牧神的午后。一侧,李援朝双眼放光,犹如找到了稀世珍宝。在他看来,王浩是个小提琴天才。虽然演奏技巧上不尽如人意,但他却是在用心在体悟、在融入整支乐曲,仿佛他也置身在那个奇幻森林,看着牧神和水妖嬉戏。
当那一晚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弥在空气里的时间,爱才心切的李援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若狂。在他看来,王浩的情感处理已经非常地饱满到位,剩下的,不过是基本功和技巧的改善,这都是勤能补拙的小事。
他当然不会吝啬自己的赞美,就当王浩在有生以来难得听到的来自于师长的溢美之词里不知所措的时候。李援朝突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沉声问道:“你愿意当我的徒弟吗?不是学生,是徒弟。”
王浩不笨,当然知道徒弟的喻意是什么?徒弟一词,代表着他可以得到面前为这位才华横溢的音乐系讲师的倾囊相授。不止是牧神的午后,而是一切,一切他想知而不得知的。
两人约定在不久之后的校庆上面合奏牧神的午后前奏曲,所以,每到夜晚八点的时候就会到练习室进行排练。李援朝爱才若可,平日里对腼腆的王浩相当关照,两人经常出双入对。这样亲密的师生关系,难免会引人侧目,尤其是有好事者在得知两人所练习的曲目是牧神的午后之后,蓄势以久的谣言,便再来按捺不住了。
其实李援朝在这段期间也有察觉到过背后的指指点点,不过在他看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窃窃私语不过是无稽之谈。之所以没有及时制止,是因为他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没有解释的必要。再何况,当时他和热恋中的沈雅芙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们,相信假以时日,谣言便会不攻自破,所以也就懒得多此一举了。
校庆前夜,清风徐来,空旷的练习室,俊美的两名男子,一者自信从容,一者腼腆清俊,师徒二人正在进行最后的预演。由于过度紧张,王浩出现一个重大的纰漏,李援朝从背后贴着王浩,一手托着王浩手臂,左手搭在王浩的手上,这个再正常不过的教学动作,却被躲在室外偷看的唐凤芝三人曲解,以讹传讹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嘲笑和怒骂来得劈天盖地。
“你们听说了吗?李老师和王浩是一对同性恋啊!他俩大张旗鼓的出双入对,真不要脸!”
“就是,还有人看到他们抱在一起,在练习室里行苟且之事,呸,真不害臊!”
李援朝手里的烟早就自然熄灭了,上头挂着的那一截长长的铅色烟灰,随着他的情绪波动,于半空中拂落,终归尘土。
“我们只是热爱艺术,单纯的练习小提琴,单纯的纠正拉琴姿势,就要被人说成这样吗?我们做错了什么?”李援朝的双目猩红,里面写满了愧疚与的愤怒,可终究没有掉出一滴泪来。
它们变得极其空茫,而声音却是压死人的沉重:“后来,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王浩的朋友全都远离了他。当时的教导主任袁雅雯,也就是现在的袁校长出面找我,让我不要再跟王浩来往,同时,她也找了唐凤芝她们三个,勒令她们三缄其口,否则记大过处分。当然了,她应该也找了王浩,具体的谈话内容我就不清楚了。”
说到这里,吴象知道故事该画上休止符了。以崇拜和欣赏开始,却以死亡结束,何其痛心,何其可悲。
“一个月后,王浩跳楼了。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那么有天赋,那么才华横溢,如果不出那事,他将会是享誉全国的小提琴演奏家!为什么?为什么啊?是我害了他吗?如果是,他该恨我的,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李援朝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经老泪纵横,他早该落泪的,这眼泪,他欠了他二十年。
五条人命,二十余戴。是当追责于可畏的人言,还是怪罪于荒唐的时代。或者,丑陋的人性,才是杀死他们的罪魁祸首。
一台破旧不堪的白色桑塔纳2000,两个油头垢面闷不吭声的男人,各自沉默地抽着手里的烟。他们从李援朝家里出来,到坐上车的时间也就这么大半支烟的功夫。临走前,孙衡按照惯例向李援朝提出去警局停房认尸的要求,被他婉言拒绝了。他说自己舟车劳顿满身风尘,模样不好看,不会是妻子想见的样子。孙衡虽然不能理解艺术家的思想,却也不好强人所难,也就随他去了。
烟是好东西,既能提神醒脑,又能安抚情绪,还随手可见,极易获取。吴象私自以为,能够戒除毒瘾的人,顶多当得上牛逼二字,而能够戒除烟瘾的人,那就只能用变态来形容了。嘴里的烟烧到底了,烟丝与过滤嘴的距离最多不过三五毫米的距离。吴象摇下车窗玻璃,把烟头啐在五六点钟依旧被太阳照得雪亮炙热的大地上。然后,一秒钟也不耽误地去点下一支。点烟的时候,他把烟盒往孙衡面前送了送,见那散发着汗馊味的胖子没有要接的意思,也就懒得招呼他了。
“走吧,再不走,晚高峰就开始了。”吴象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
孙衡没有说话,闷不吭声地发动车子,车子没打着火,接二连三皆是如是。当吴象诧异地偏过头突然发现,那个面善心也善的化怨人兼警察,眼睛是红的。
“胖子。”吴象伸出手在孙衡宽阔的肩头大力地的摁了一摁,没有多话。
孙衡感受到了来自朋友的无言的安慰,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声音听起来依旧精疲力竭:“老吴,四名死者,桂月雅檀都应验了,王浩也该杀够了吧……”
“怎样才算是够呢?”吴象哂笑,两根指头夹着细长的烟卷,眼神在铅色的烟云里缥缈而空茫。
他喃喃自语道:“如果说唐凤芝、李桂荷、郑月华这三个人造谣生事,是导致王浩轻生的始作俑者,其罪当诛这我可以理解,那沈雅芙又该怎么解释呢?听李援朝话里话外的意思,沈雅芙跟当年的事没无瓜葛,那王浩为什么要拿她开刀呢?”
吴象这一番嘀咕下来,孙衡那颗刚刚落听的心又开始哆嗦起来。他实在是乏透了,可身边这位懒到没边却被自己拉下水的吴大少还在案子的事劳神费力,他怎么好意思无所作为。
“会不会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当白色桑塔纳驶出以商贾名流而闻名于海阳市的宁海家园小区大门后,孙衡突然说道。
“比方说,李援朝虽是心怀坦荡,但是王浩却真的是个同性恋者,他爱上了自己的老师,那么人言就不是他自杀原因,而导致他踏上自杀这条道的真正原因是李援朝的疏远。如果是这样的话,因爱生妒,杀死心爱之人的心中所爱,就合情合理了!”
孙衡说完,瞄了眼懒散瘫在车座上的吴象,等待着他的意见。吴象哪里想到,这厮墨迹了半天,就说出了这么一套牛头不对马嘴的荒唐推测,当即奉上白眼一对,毫不客气地答复了两个字——傻逼。
“不然会是因为什么,你倒是说给我听啊?”傻逼孙衡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把车速控制在路段限速的最高时速灯,平稳前进。
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回应,相反的,还听到了一道不大不小且极富节奏感的鼾声。鼾声当然是假的,吴象从来没有在交通工具上睡觉的习惯,哪怕那些铁皮壳子行驶得再平稳,也不能带给他床能给予的舒适感与安全感。他之所以装睡,不过是因为懒得说话了。如果孙衡的推断成立,那么对唐凤芝她们施行拔舌刑的目的又何在呢?如果沈雅芙的死是王活极端嫉妒之下的产物,那为何施予的同样也是拔舌之刑?如果审判和施罚如此随心所欲,那王浩口中的正义岂不是婊子的牌坊?